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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曼菱:精神的框架,民族的脊梁(下)

张曼菱&唐小兵 南翔书苑 2023-11-02


文化传承与国族延续


张曼菱:

小兵肚子里的民国故事很多,我也是这样。


我还是说回到刚才的话题——不忍之心。


在日本人入侵之前,我们的大学正进入一个黄金时代,大学教授都是养尊处优的,闻一多家就有七个仆人,冯友兰一个月的收入可以买北京一座四合院,他们做学问的环境是非常舒服的,根本用不着忧虑什么的。


突然日本人打了进来,用飞机轰炸清华园,校园里的墙都抖动。


吴宓日记里有过很生动的记载,写他当时坐起来裹着被子,想着自己会不会被炸死。“生复何用?生复何用?”意思是“我活着有什么用啊?”虽然书生无力,眼见日本人在扔炸弹也没办法阻止,但内心里他想的不是怎么逃命,而是更宏大的问题:“我们为何如此被人作贱?”像吴宓这样的学者,他们有很高的西方文凭,随时可以回到英国去喝咖啡,但是他们没有别的想法,国难当头,要跟同胞一起共患难。

冯友兰  图片源自网络


我在台北采访了冯钟豫先生,他是冯友兰的侄子,水利专家,是清华的学生。他说,在西迁步行的路上,不断地遇到伤兵,他们有的丢了一条腿,有的夹着拐,沿途乞讨。


遇到西迁的师生后,伤兵就告诉他们,哪里哪里又被日本人占了,士兵弟兄们都战死了,“因为我已经伤残了,因此排长叫我乞讨回家”。


这就是我们的兵、中国的军队,虽然如此弱小,但他们没有什么怨言。


比起这些士兵,联大的学生们虽然也很苦,但真的幸福多了——学生们可以吃伙食,享受地方的保护。


在这种情况下,每个学子的心里能不自责吗?——享受了国家的待遇,还被保护着,而抗日英雄只能乞讨回来,他们都没有埋怨。


听完这个故事,大家可想而知当时的中国军队有多惨。


我再讲一个故事,陈寅恪先生的父亲陈三立老人因为忍受不了日本人进入,忍受不了日本的铁蹄踏进故宫,觉得无力拯救国家,就以殉国为志。


一些外国人理解不了中国人这种“国家有难,匹夫有责”的精神,觉得困惑:为什么中国军队,明明知道抵抗不过,非要战死到最后一个,这不是以卵击石么?但这就是“士”的气节,就是老百姓说的血气。


任继愈先生也曾跟我说,只要中国的民气还在,贫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


让我感概的还有,当时学生们一路步行而来,免不了遇到土匪。但他们一说自己都是南下的学生,土匪就不抢他们了。


带队的黄师岳将军还跟土匪讲,“我知道弟兄们都不容易,落草为寇都是被逼的,现在国难当头,我介绍你们去抗日吧”。


很多土匪经他劝说,转为抗战部队了。中国老百姓当土匪也是无奈的,他们也是有血性的。那位黄将军是信任民气和血性的。


不忍之心,就是在民有民气,士大夫有士大夫的气节。陈三立老人绝食而死,当时日本人还向陈寅恪送了宪兵队的请柬,邀请他赴宴。


日本人很明白一点:要把这些文化领袖先收买了,有了他们的名气作保,下面自然会有一些人跟着,就有了汉奸队伍。


所以,陈寅恪当夜决定逃离北京,他不想落在日本人手里,这是气节。

吴宓  图片源自网络


吴宓也明白这个道理:日本人侵入中国后,不可能与中国人各自相安,而是要把整个教育奴化,要亡国灭种。


这不是空说的。我在台湾就考察过,台湾就是断裂了51年。我在台湾参加纪念抗战胜利的会议,一个教授就说,日本投降的时候,他父亲就哭了,因为他觉得他是日本人。


教授的爷爷给自己儿子一耳光,说:“我们赢了,我们是清朝”。


教授的爷爷还记得,但是不敢说,自己心里还是中国人。国族认同上就这样断代了,不敢教育后代了。


另外一个与会者说:“当时我姐姐也是这样,她也哭了——‘天皇怎么投降了?我们是天皇子民’,我哥哥也是给她一耳光,说‘我们赢了,我们要回归了’。”


我在花莲看过,日殖时期田地被划分成井字,中间最好的地块就是日本人种,周围的是皇民种的;而抵抗日本的华人,就没田种。


我雇的摄制组的那些青年很可爱,他们的父亲都是穿和服说日语的,因为当时日本已经统治那么久了。在当年,曾经反抗日本的台湾华人,漂泊到大陆,清朝却把他们捆起来送给日本人。


所以,他们也很悲愤,觉得清朝不要他们了。那些年轻人说:“张老师,我背唐诗给你听——床前明月光……”那些唐诗也都是我们大陆小孩背的。他们说:“我还会唱《满江红》”。还有一个说:“我会唱《苏三起解》”。


他们特别喜欢这些中国文化。他们说他们最喜欢什么,家里收藏了什么。实际上他们内心都已经回归中国文化了,在他们的血脉里有这个东西。


我一直很思念他们,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。我也觉得,对我们的同胞还是要有不忍之心,用我们的文化热情相待。


我和他们有十五天相处,分别时,我的助理说“你回头看”,我就回头看,他们在车上含着泪唱着歌,他们说:“张老师,我们看着你的背影唱歌”。


因为他们把我看成大陆过来的一个老师,我每天和他们同车,坐在车上时,他们就给我讲那些中国文化的内容,我也告诉他们怎么说对,应该念什么。


他们是渴望获得主流文化的熏陶机会的。


刚才讲到,陈寅恪当时就离开北平了。


当时局势那么恶化,政府也没有具体规定哪条是文化人不能做的、做了哪条是汉奸,至于怎么做,就是个人的心灵选择。


陈三立老人都自尽了,和日本人势不两立了,也在告诉人们什么是红线、是绝对不能踏的。陈寅恪宁可父亲未葬就背井离乡。这种名门望族,立即就离开北平了。


这些大的事件,这些行为,也给北平城的文人一个警示:“陈家老爷子的行为已经告诉我们了,绝不能有什么侥幸之心”。


所以,对于周作人,胡适等人都来劝他,但周作人最后还是“卿本佳人,奈何做贼”。大学知名学者里就出了这样一个汉奸。


闻一多自己真心觉得,“原来内地那么凋敝、那么贫困,我们都不知道,就喝喝咖啡,做一些什么诗,对得住谁?”他真正发生了自省和反省。


我们这个民族,不管是战争、侵略、被割裂、被沦陷,力量怎么反而越打越铁呢?反而打得我们知识分子又回到了人民中,又担起更多的责任,而没有一打就赶快跑到外国去喝咖啡。


这些知识人心里的力量更强大了,把自己习惯的生活都抛弃也可以,“我的根我得守着”。

西南联大旧照  图片源自网络


这看似悖论:日本人打来了,怎么还发生了很多可喜的文化现象?日本人摧残了我们的教育,但是我们这个民族在这种苦难中打造了坚韧的精神。


有一位美国学者易舍强来做西南联大的研究,一个原因是,在欧洲,法西斯猖獗的时候,被侵略国采取的应对中,没有像中国著名文人学者一样积极转移、带着学生学子、保护文化种子。


首先要留种,留文化,不能亡国灭种,这种意识是中华民族最强烈、最自觉的,在平民的意识里也是如此。在欧洲那边,一些人想着,“要不然我就从军去抵抗”,当然都德的《最后一课》这样的也有。


在所有被法西斯侵略的国家里,只有中国有这么巨大的文化团体、教育团体的迁徙,政府和民间都来保护支持,认为要留种——留文化的种子,这是国家存在的最重要的一个根基。


这就是我们中国特色、我们民族的性格、我们文明所给我们的意识。侵略者来了,我们先把我们的方块字保存好,不能被侵略者毁了,我们的孩子必须接受中文教育,文化上保种了才能保国。



精英的牺牲精神


周志兴:

        刚才听得最多的两个字是“不忍”,我觉得西南联大的“不忍”就是不忍我们民族的文化种子在战争中被消亡,所以才留下西南联大这个种子。


这个种子到今天还在发扬光大。今天曼菱这个讲座跟一般讲座不太一样,一般讲座都会一二三四、甲乙丙丁。


今天这个讲座基本是闲聊天,但是闲聊中聊出了很多真知灼见。


听的时候我在想,为什么那个时候像天上一个星汉灿烂的光芒,那一段光芒那么亮,因为那一段特别黑——国家快要灭亡了,在那种情况下出现了西南联大,就是出现了一道光,非常亮。


我们的军队那个时候也是装备很弱,战斗力不强,但是也出现了很多热血人物。


张曼菱:

        士气很旺,绝不投降。


周志兴:

        我听过一些国民党官员的后代说,抗战时国军的飞行员都是精英子弟。


唐小兵:

        对,林徽因的弟弟就是当时的飞行员。


张曼菱:

        我给你讲当时一个飞行员的故事。他是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的儿子张锡祜。张伯苓不是长得很高大吗,他儿子也是很高大。


当时的飞机就是很落后,张锡祜个头太高了,坐进机舱后就拉不上机舱盖,他只能不盖机舱盖了,在寒冷的高空里露着头。


按理说他的身高不适合当飞行员,就像个子太高了当不了宇航员一样。因为南开被毁得太惨,之前他就已经入伍了,后来驾机血染长空牺牲了。


张伯苓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“死得好!”这就是中国的父亲。


在那种灾难中,学校都被毁掉了,张伯苓是含着泪说出来这句话的。他们为国为民族,这就是精英的孩子们。


唐小兵:

        我想起几个小故事。


刚才我们讲了,七七事变前后,日本人开始控制北京城,大批的文化人开始转移。


我记得蒋梦麟在《西潮与新潮》的回忆录里讲,他当时担任北大校长,日本军官也把他弄到一个军营里去,意思是恐吓他,让北大服从日本方面的指令。


蒋梦麟出生于江浙,很年轻的时候就到美国去留学,在哥伦比亚大学就读,也算杜威的学生。他面对日本军官的威逼利诱时说了一句话:“我们的圣人告诉我们‘临难毋苟免’”。


他们面对危难之际,在大是大非面前,要求自己一定要守住红线。


我感觉到这样一些人具有的人格力量。再比如陈寅恪先生,他流亡到了香港,香港后来也陷落了,而日本方面一直想拉拢陈先生,因为他在全世界有非常巨大的声誉,牛津大学也请他去做讲座教授。


他家是学问世家,他的学问也做得很大。当时日本方面还给他提供一些米,因为当时他家里没有米,有几个孩子要养活。


他就说:“来路不明的我们绝对不要”。后来他和家人赶快离开了香港。这样一些人在那个时代,做出了毅然决然的选择。


另外一个例子就是沈从文先生。


他抗战的时候先去南方,从长沙到了昆明,他的夫人张兆和给他写的信里有些细节,我觉得特别有意思。


因为沈从文先生是没有经济思维的,有多少钱花多少钱,也特别大方,学生、朋友经常向他借钱,夫人张兆和就跟他说:中国面临巨大的民族危机和战争,一定要学会节省,一个人在长沙不要住那么大房子、呼朋唤友,一定要学会节约过日子。


她还说:“以后你再也不要逼我烫头发、穿高跟鞋了。”“一个写作的人,精神在那些琐碎外表的事情上浪费了实在可惜,你有你本来面目,干净的,纯朴的,罩任何面具都不会合式。你本来是个好人,可惜给各种不合式的花样给Spoil了。”


这样一些人在南迁过程中,对自己的人生也有自我反省的过程。



西南联大人对昆明风气的改变


张曼菱:

对昆明,对云南的影响,首先就洗尽铅华。


我小时候父亲跟我说,抗战时我们(昆明)那儿有很多绸缎店,而昆明很闭塞,人们习惯于夸富:今天这个老板娘出来戴一个金戒指走一圈让大家看,对面那个小姐不干了,明天又戴上另外一个什么项链之类的出来兜一圈……进行这种很无聊的斗富。


但是突然从北方来了那么一群人,而且是留洋的,他们的长衫却基本都不洗的,很脏,一些人胡子拉碴的,还有人说胡子等抗战胜利了再刮。


那些北方来的太太们穿着布鞋、蓝布的旗袍,拎着菜篮子。当时一看,他们都是高尚的人。龙云主席请他们吃饭,请到家里。


昆明市民就震住了,把丝绸赶快收起来,不敢穿了,说“国难当头,日本人快打来了,金戒指赶快摘掉”。


当地富家女孩也跟着西南联大人一样穿着阴丹布的衬衫。

联大前身三校长


富人也学着龙主席,请几个教授到家里吃饭,表示光荣。教授们到富人家,家长让小女孩出来,有十二岁的女孩一扭一扭的,是缠足,教授们一看,说“放掉”。


家长说习俗要求缠足,教授们说让女孩去上学,然后一下就把缠的足解放了。


所以,云南有很多“解放脚”,就是小脚已经裹了一阵又放了,虽然放不太大,但总是可以恢复自然,可以穿皮鞋了。


于是,一大批的年轻人就学西南联大人的样子,背着斗笠夹着书,朴素地冲来冲去。


当地风气马上为之一转,人们觉得这样很光荣,比如到处听演讲。我们的武成路原来有一排开店的,晚上关店时会上门板。


西南联大学人对市民有演讲,他们也很感谢昆明市民对他们的帮助,他们一演讲,老板们就赶快上门板关店,当时太阳还没落,伙计就在那儿上门板。老板要去听演讲,伙计也要去听演讲。


昆明的整个风气就扭转了。

陈三立(居中拄杖)、陈寅恪(左一)


联大师生自己洗尽铅华,社会上的人们也明白了——那时候谁穿丝绸就是耻辱,人们还把金的银的首饰赶快收起来。一时间昆明迎来了一个黄金时代。


我父母在那个年代正值青春,他们非常难忘。我父亲亲眼看到潘光旦在那儿打篮球。潘先生只有一条腿,夹着一个拐棍,他的意思就是说:“虽然我只有一条腿,别人能做的事我也能做”。


他就是要体现身残志坚这一点,这给很多身带残疾的青年人带来了一种自信——“不要自卑,一条腿怕什么,我照样去追篮球。”


我父亲也去看过闻一多写在门上的“鸟兽不可与同群,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?”我母亲是市女中的,她老师是东北流亡青年。


我母亲说她老师的鞋底是用麻绳捆着的,都分离了。老师给他们讲到东三省沦陷时声泪俱下,听讲的女生全部哭起来了。在游行的时候,市女中就紧跟西南联大的队伍。


有一张照片,闻一多背后穿花旗袍的就是我妈妈。她们那些女学生都是深受西南联大的影响。


“西南联大”四个字,就是我小时候父母告诉我的,也是一种光明。我父母他们后来经历了很多曲折,但是我觉得他们心中的那团火和光都没有灭,好像缘分一样。


周志兴:

        我觉得,西南联大西迁到昆明,既是精英的流动,也是文化的流动,带来当地的一些变化。


张曼菱:

        也是这个民族的血脉和文脉的流动。



布衣中的“士”之精神


周志兴:下面该讲布衣了。


张曼菱:

        我是做西南联大研究过程中写成的《中国布衣》这本书,父亲也在我写书的时候过世。


有朋友跟我说,《中国布衣》和《西南联大行思录》这两件东西其实是一个锅底,就像火锅的锅底。我的理解就是:同样的土壤,有的做成陶器了,有的做成瓷器了。


我的父亲是2000年末去世的。2000年8月时我曾经邀请了费孝通以及二十多位西南联大的老人到云南省,因为正好云南省召开第一届关于民族文化的大会,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举办。


费孝通是原副委员长,请到费孝通后当时的惯例是二十万元的酬报,我说这二十万我不要,给我二十个请柬,我请西南联大一些老人,他们很想来昆明——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没有受到重视,没有人请他们,他们都是比较贫穷的。而且我拍摄的纪录片,镜头需要他们重返故乡。

布衣


包括闻立雕、许渊冲、宗璞这些人,我都请来了。请来的第二天,开幕式的时候,许渊冲先生在会场上晕倒了。


领导把我找去,说:“哪儿找来的这些老人,晕倒了,出事了你负责啊?不知天高地厚。”其实对高龄老人的出场,现在很忌讳的。


当时有领导就对我说:“你不准回家,你就住在(老人们住的)宾馆日夜看守着他们。”

富滇银行时期的父亲


那些老人对云南是那么热爱,我也不忍跟他们说他们不能自由出席活动了。这时候我父亲正在病重,但是我父亲就说:“你去陪他们吧,他们都是为这个民族做过贡献的人。”我就记得父亲这个话。


原来我在北大读书的时候,人家看我这个性格,就说:“你肯定是达官贵人的子弟,胆子特别大,什么都敢干,你爸是谁?”我说我父亲是无名布衣。我回去告诉我父亲,我父亲说“你回答得好,就是这样”。


那一年,我到北京来为我西南联大研究立项的时候,季羡林先生事先电话邀请我参加他的米寿。我就请我父亲写一幅祝寿的字——我父亲的字比我的好。


本来我父亲的字有专门装裱的,有他的整套的包装,他一般都是帮我装好。但是,那次我出发的时候,一看一张字在那儿,也不装也不裱,我马上就要上飞机了,让我拿到北京去装裱怎么来得及呢?——我马上就要去祝寿的。


我父亲跟我说:“我想过了,季羡林的寿诞毕竟是高朋满座,有那些名人字画,我的不合适摆在那儿。”他的字落款就是“张进德为小女所书”。我一听就知道他故意不装裱,我也没办法,就把字叠起来。到北京后,在季先生大寿日之前,我到季先生家,就把父亲的字拿出来,跟季先生说:“我父亲给您的祝寿字已经写好了,但是父亲说他的字不适合放在名人堂里去当名人之作。”季先生听了以后,用手摸着那幅字说了一句“不容易”。


后来季先生就说,“我自己来裱”。然后他就裱起来了。这幅字季先生就一直保存着,一直留在自己身边。等到我父亲过世的时候,季先生给我写了“无名有品,无位有尊”八个字——没有名气,但是有品格,没有地位,但是有尊严。


我觉得,在社会上,有很多平凡人都是这样的,他们不愿意给人添麻烦,也不愿意随便去钻进那些名人的地方,他们比很多名人有尊严多了,所以是“无名有品,无位有尊”。


季羡林先生在去世前,还叫人把这幅对联送到我的手里,交给我——有一天有人送来一个缎面的匣子,我打开一看,字装裱得非常精美,我知道这是季先生回报我的父亲,要交到我的手里。


这是他们的一段神交。季先生就说,他自己也是布衣。我父亲写的字,内容季先生很喜欢,季先生以此把我父亲视为同道。

季羡林题赠悼念


我父亲一生最爱写的就是“温不增华,寒不改叶”,这本来是诸葛亮的一句话,意思就是天气热了也别多开花,天气冷了也别掉叶子。我父亲特别喜欢这句。


季先生也很喜欢这句“温不增华,寒不改叶”。我父亲对我的影响很大,让我认识到:即使机会来了,也别见机会就上,你以为你可以戴个高帽子,或者看到有很多名人的地方你就挤上去,但并不是;不该去的地方就别去,你有你的尊严。


我记得父亲曾经专门跟我谈过一次。他说,“以后你别到处跟人说我是右派”。我说,“右派很光荣”。父亲说,“好也罢,不好也罢,是就是是,不是就是不是,我并没有被正式划为右派”。当然他也是因为言论被报复被流放,但是没有戴右派的帽子。


当右派光荣地复归到社会舆论的时候,大家都觉得右派特别有骨气、特别光荣的时候,父亲郑重地告诉我“你不要说我是右派”,不是因为右派好不好,而是要尊重事实。他的这些教诲,多么朴素,使我刻骨铭心。


我也想到我的浮躁,自己有时候是很爱出风头,在北大的时候有人就说我爱出风头,跳舞、唱歌什么的——当然那些都是玩,但是后来我就想起我父亲说的话。我是文学专业出身的,做西南联大研究,就要回归踏实、严谨的精神。


后来,我的工作有幸得到任继愈先生等人的表扬。我还是要感谢我父亲严厉的教诲,我随时想到:我是不是又窜到名人堂了?我该不该挂在那儿?不该挂最好别挂。“无名有品,无位有尊”,反过来就不好了——有名无品,有位无尊。

家庭

唐小兵:

        关于你父亲的为人处世,我说一两句。


《中国布衣》的大部分我也都读过了,从我们学校图书馆借的这本书,前段时间读的。


读了以后很受触动,张老师表述的他父亲的形象或者说那一代人的形象,使我想起以前有一次跟上海交通大学一位老师的聊天。


我自己作为一个父亲,有时候很苦恼怎么教育孩子,那位老师说的一句话让我很触动——老师说“你们这一代人怎么做父亲,其实真的是蛮困惑的问题”。


那么,怎么样做一个父亲的角色?读了《中国布衣》这本书之后,我觉得,您的父亲张进德先生作为一个父亲的角色,那样一种教育孩子的方式,以及他自己面对时代、面对处境的方式,让我肃然起敬。


他的镇定,他在那个被要求劳动教养的地方待了二十年,周末、节假日才能回家来,以及他出门要擦皮鞋等等细节,他对待子女、对待身边人的状况,我觉得都让人特别触动,因为那个时代是一个剧变的时代,他仍旧坚守了一个普通人的人格尊严,这种内在尊严是任何外在政治暴力不能剥夺的。


张曼菱:

        他不让我们去看他劳动。我弟弟去看了,气得大骂。父亲返回家里之后“衣冠楚楚”,又让我们感到安宁、平安。我父亲很体面,让我们没有阴影。


唐小兵:

        他希望给子女维护一个比较敞亮的生命的空间,不让子女们看到他生活的恶劣状况。


张曼菱:

        (使子女们)不要自卑。


唐小兵:

        对,所以我觉得,作为一个父亲,他是很了不起的。


张曼菱:

        自己扛起黑暗的闸门,让子女们到光明的地方去。


唐小兵:

        你的父亲在生活中不卑不亢,这种人格很有魅力。


张曼菱:

        我们这代人反而很容易灰心。“四人帮”被粉碎后,我还被整了“反革命”的罪名。


当时我觉得很多人都是贪官污吏,没有什么好的。我对父亲说:反正我们得不到好处。我父亲就说:“你知道孙髯的长联为什么说‘莫辜负:四围香稻,万顷晴沙,九夏芙蓉,三春杨柳’?为什么他不说‘三春杨柳,九夏芙蓉’?应该是先春后夏,为什么他要说‘九夏芙蓉,三春杨柳’,他要把春放在末?这是表示新的开始,让你知道春天来了。”


后来我又参加高考了,复习的时候,父亲说“你这不是得到好处了吗?你还说你得不到好处”。我们知青返城后,他就不喜欢我们变得灰溜溜的、什么都怀疑。


之前因为政审被卡等原因,很多人觉得高考是假的、骗我们的,不会公平招生的,人家早就选定人了,我们考了也没用。


在我父亲激发下,我就想管它有用没用,马上再去考,结果就考了地方第一名,这是在1978年。前一年,即1977年,我第一次参加高考,成绩是不错,但因为档案政审什么的,他们把我剔除了。


我接着在1978年再考,谁敢再拦我,我就拿菜刀上他们家去拼,不管结果会怎样我就又进了考场。我说,“三春杨柳”也要自己争的。


当然,自己心里首先要有杨柳,要知道杨柳是自己的,自己是有春天的。


所以,我今天给大家讲,“九夏芙蓉,三春杨柳”这样颠倒来写,春天在后面,莫辜负。我父亲很反对灰败的东西。


01




问答




提问:

我们今天畅谈的民国时代的西南联大的精神,在当下怎么能够传承下去?


张曼菱:

        这个问题相当庞大。我想还是要有一定的社会框架。首先,要有教育的框架,教育涉及的问题很大、很多。


西南联大中西合璧,它是独创的,并不是纯粹模仿西方大学。西南联大所有的学生入学第一年都要读中国史——不管什么学科的学生。所以,才出现钱穆写的《国史大纲》。


钱穆先生个子很小,在长沙讲课时,教室里的那些高台阶,使他看起来很小。


他说:“中国史非常伟大,没有几个人有资格讲,我也没有资格,但是我为什么要讲呢?因为我爱这个历史。”他讲到这句话的时候跳起来了。当时学生非常印象深。


给我讲这个事的学长跟我说,当时有一个歌就是“中国不会亡,就是不会亡,就不会亡,不会亡,不会亡”。我去台北,他们还有人跟我唱起这歌。西南联大所有的学生都必须学史、读史以明智。


现在我们说素质教育,什么是素质?读史以明智是不是素质?再比如,当时的清华重视通才教育和体育,学生体育不行就不能毕业,吴宓就是因为体育不行拖延了一年才毕业。他尝试了多种体育项目,后来就学游泳。


好歹在水里老师教他划拉,他总算能漂浮起来,也会划两下,这样就考核游泳项目,算他体育及格了。之后他才能够去留学,才能享受清华的公派留学待遇。


我到台湾去看了新竹清华大学,他们的足球什么的非常活跃。


清华强调体育,这也是非常重要的,因为这所学校认为人的体质和意志是相关的,一个很弱的体质不可能有坚强的意志。


如果学生动不动就昏倒了——现在学生太阳底下做个操都有昏倒的——一挤就骨折了,这么脆弱,这么孱弱,那么我们这个民族的后代会怎么样?还行吗?而且他们还要养育自己的后代,他们的后代是不是更弱了?


我觉得西南联大提供的教育框架是值得现在社会学习的,它并不带有很多限制,而是面向育人、培养人的框架。


比如,当时的老师讲课,甚至在理科课堂上,那些同学们说,老师是开天窗,没有哪个老师是从头背到尾、把知识点什么的全部背完的。


有一位物理老师讲的东西,从来不在一本书上。他讲某个学说有某种著作,学生记一下,然后到图书馆查这本书。


他也不要求学生把这本书看完,因为学生一般还看不懂大师的全本著作,他就要学生看某一章之类的,跟他讲课有关的内容,比如热力学、电子学,在大师著作里学生已经可以看那一章了。


所以,图书馆里总是排满队。这位老师的方式叫做“开窗户”。


老师备这种课要费很多心血,而且他的目的就是给学生打开窗户,让学生明白:原来这种学说不是我们教科书本身编出来的,而是从各个大师的名著里——这里一个章节,那里一个章节——把它们集中起来的,作为我们这个年级的课讲给我们听,其实它是散布在系统的物理学里的。这样,学生一下子就游进了知识的大海。


当年有这么多优秀的教育框架、教育模式,我们现在是可以汲取的?再比如考试方面,西南联大是没有补考的,学生只要一科不及格就留级一年。它有的那种补考是指学生考试时候病了之类的,不能参加,之后再进行的补考,是指缺考了后的补考,不是指不及格后的补考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学生必须认真学习课程。


西南联大还有教授治校制,由教授、教师兼任管理人员,负责各个系、学校教务方面的工作。这样在人员上很节省。这不只是因为战争,在北平时他们也是这样做的。


而且,教师之间、教师对学校非常知根知底——那些教师人怎么样,学校事务中的哪些东西是多余、可以去掉的……由教师们做这些决定。这也是由内行的人来支撑这所学校。


同时,西南联大师生之间平等。没有那么多权威展现,学生不必唯唯诺诺的,见到老师可以畅所欲言。当时是那种坦率的纯粹的师生关系。


朱光亚说吴大猷当时家住在岗头村,吴的妻子常年卧病,非常体弱,要去医院看病。校长有部汽车,都是给教授们用,校长自己一般也不用。这部汽车就去拉吴大猷妻子看病。但是那种村子,路面有很多坑坑洼洼,汽车开不到家门口。


朱光亚身材高大,背着师母到村子外再坐车去看病,一路护送着。


朱光亚说,“我们去岗头村听老师讲课,学生先买点儿肉,到老师家听完课做做饭一起吃”。这就是刚才我说的同甘共苦。


对朱光亚,我也很感动。吴大猷当时要出去可以带两个人,一个是李政道,一个是他。他说,“其实我知道,在老师心中我还是不太达标,不太满足条件”。他觉得,比起李政道,自己的天赋各方面不太高,但吴大猷还是带上了他。


我当时就想,这就是因为朱光亚厚道,老师挑人的时候也得挑厚道的,虽然那个学生不是太聪明,还没有表现出天才来,但是厚道,背着师母来去。这样的师生之间是相濡以沫的关系。


朱光亚后来成为一个国防科学的高端领导人、组织者。


说到当时师生间的氛围,再举一例。冯友兰写《贞元六书》,是献给蒋介石的。当时的学生就画了一幅漫画,说登龙有术:在漫画中,把《贞元六书》排成台阶,把冯友兰画成在沿着这些台阶一阶一阶地上,而蒋介石坐在上面。这是说冯友兰献媚了。


我采访学校的赵宝煦先生,他就是西南联大时漫画社的负责人。赵先生就说,贴完了这幅漫画后过一会儿,自己还在壁报栏那儿,刚好就看见冯友兰出现了。也不知道是因为有谁告诉了冯友兰,还是因为天气好,冯友兰就进校园了。


一进校园两边都是壁报,他就慢慢地走过去。赵宝煦先生说,“我就赶快隐身在另外一块壁报背后看,就看冯友兰走到那幅画他的漫画面前看了半天,摸着他的小山羊胡子——冯友兰特征很明显,有胡子,很好画。他看了半天,然后就走了”。


冯友兰走了以后,因为赵宝煦是壁报社的,他当然很关心老师的反馈。冯友兰走出去,碰见别人,人家就问他,冯友兰说“画得很像”。


这个漫画事件并没有在学校引起什么惊天大波,没有老师震怒,没有学校严惩,没有投诉。


当时抗战,冯友兰作为一个教授不可能去登龙,他并不是想要去谋官什么的。


反正学生看不惯他的做法,漫画体现的是学生的正义感——学生表达一下“我们看不惯这种向领袖献媚的人”。他也就一笑,更显出当时他哲人的风度、气度,“不会因为学生那么一画我就是那样的了”。


不管怎么样,当时的师生气氛还是很和谐的。

朱光亚  图片源自网络


02




小结





周志兴:

        首先,对于精英,小兵教授说精英跟成功者是有区别的,我觉得这样说,对,也不对,两者是有区别,但是也很有重合的。


至于说现在,很多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精英,也要看到是因为有些精英确实脱离了百姓、脱离了现实。这种状况是有其原因的,不是那么简单的。


我们说西南联大那些人是那个时代的精英——他们在那个时代确实有精英的表现。我们现在有的精英,是没有风骨的,虽然可能有学问。这是我说的一点。


第二,刚才曼菱和小兵两个人讲的东西让我很有感触,讲的很多故事很生动,其实从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出很多道理来。


其中提到的很多人,我听着也很亲切,比如说到朱光亚,朱光亚原来跟我是邻居,他的女儿跟我是同班同学。西南联大的很多人,其实后来都在我们大院住过。我觉得听了很亲切,而亲切之后我感到更多的是对他们操守的尊重,比如说闻一多等人的那些故事。


另外,我还想到了一个话题,就是刚才提到的文化的流动。文化的流动有主动的流动,有被动的流动。我觉得,很多时候是被动的流动,西南联大就是被动的流动。


还有一个流动,我觉得值得说一下,就是1949年蒋介石溃败到了台湾,也造成一种文化的流动。如果没有这种溃败,可能台湾远没有今天这样的文化地位,没有清华大学,没有故宫,没有中央研究院。


张曼菱:

        抗战胜利,1945年台湾光复后,魏建功等人到台湾去,开展普通话运动,台湾的语言、文字从日语回归到汉语。


我采访过何兆武,跟他很熟。西南联大当时有一批毕业的同学跟着去光复,说当时台湾新印的报纸一版中文、一版日文,因为当时的台湾人根本看不懂中文,已经日文化了,报纸通过一边中文、一边日文的对照,把他们引向中文之路。


这就是文化的光复。


周志兴:

        在台湾有一个土著杨儒宾,写了一本书《1949礼赞》,就是讲他跟一些台湾人的看法不一样。一些台湾人认为国民党退到台湾是占领了台湾,毁坏了台湾。


《1949礼赞》认为,1949年大量大陆人进入台湾,中国文化在台湾开始根深叶茂,并内化于台湾。我觉得这本书写得很有道理。


所以我认为,这种文化不管是主动流动,还是被动流动,都使得中华文明在这片土地上更成为一体的。


张曼菱:

        打不散。我的《西南联大行思录》这本书里也谈到西南联大在台湾的贡献。


周志兴:

        我还想说的是,我们今天歌颂的是我们自己的文化,但是我们不是妄自尊大的文化。


我认为,世界很多国家在外敌入侵的情况下,都有类似的文化传播。


张曼菱:

        西南联大本身就是一个开放的典型,那个时代就是一个国际化的时代,到西南联大的那些人才不少是从国外来的。


李政道就说,英国来了一个人,从香港等地绕道,一到达西南联大,吴大猷马上把这个人叫去,赶快让他讲英国最新的动态等。


可见,西南联大非常重视国际交流。所以,西南联大很难得的是,在坚守我们民族的本和根的同时,中西合璧了。


对西南联大那些人,你称他们是绅士,或称他们是君子,都可以,他们是君子、绅士一体。比如吴宓教授,在开着会时,如果进来一位女士,他就站起来,等人家坐下他再坐下,人家也不一定看见他站起来,然后再进来一位女士,他又站起来。这样表示他尊重女士。


他们身上那些洋和中的因素,在无形中化合着。


所以,他们本身根本就不存在否认哪一方、与哪一方对立的问题,而是一种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姿态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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